积水潭忆旧

五十多年前，我结婚以后，要在北京安家。但是，因为还在读大学的最后一学期，没有固定的薪水收入，难以租住正式的房子。幸而有一位要好而又有条件的同学，他家在积水潭有一角破旧的小楼可以借住，总算给了我一处栖身之地。

我听说过北京西北城有个积水潭，但从没有去过，情况也知道得很少，便想查查讲北京风土的书，竟然找到了一条文字记载，说：“积水潭在今宛平县旧治西北，东西一里余。南北半之。环禁城地安门宫墙，流入禁城，为太液池。”从实地方位看，大约是指德胜门桥西的那半泓清水。

这里虽算不上什么十景、八景之列，但元明以来也曾显赫一时，受人注意。这里有明朝嘉靖37年（1558年）时所建的净业寺，据说积水潭亦名净业湖，寺名即由此而来。清初书法家王觉斯和乾隆帝都曾为此寺题额。寺内有涵碧楼，为明清及民国年间文人墨客登高雅集之所。康熙10年（1679）夏，诗人词客纳兰性德、朱彝尊、陈其年和姜西溟等曾到净业寺观荷唱和，称一时之盛。纳兰的府第离潭最近，距潭东不过半里之遥。这次雅集可能就是纳兰做东。纳兰府清末是醇亲王府，解放后是宋庆龄官邸，名人显宦的故居应属文物保护单位。民国6年（1917）旧历9月，名流陈哲甫、朱谦甫、李毓如、易实甫与释子瑞光、慈安等，也于重阳节登涵碧楼联句，集为《涵碧楼登高集》。释瑞光是白石老人的弟子，还为此绘有“涵碧登高”图。我4月间住进来的时候，没有看到能引动我的出奇风光，但有一个晴朗的早晨，我漫步潭边小径，土质松软，微微有一种飘飘的感觉，小草的清新气息，丝丝袭人，潭水从城外流来，又不停息地流向东去。除了远远飘来若有若无的市声，宁静得让人溶入进小家碧玉般的妩媚情趣之中。回顾略有点欹斜的一角小楼，那就是我第一个真正的家。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，住了不到一个月，房主为了整修危楼，我只好又迁到另一处借居。但是，我忘不掉积水潭的温馨！

五十年匆匆过去了，我再也没有旧地重游。不常做梦的我，却有几次依稀地梦见一层薄薄云雾笼罩着积水潭，醒来在鼻际还荡漾着一丝小草的余香。我多么想再踏一踏潭边的松土，寻求自然的陶冶！两年前一个初秋的下午，我从北京站乘车向德胜门方向驶去，蓦然在一条宽阔的大道（好象是新外大街）上闪过一块标有“积水潭”的指向性路牌。我请司机找地方停下，我要去了却我的一段心愿。我想积水潭这块碧玉经过岁月的磨砺，会焕发出更照人的光采，来丰富我青年时代曾留恋过的风光。但是，旧尘难觅，积水潭的水虽然还有，但似乎不像当年那么清亮，也没有往昔的丰韵。只不过像一片淫雨后的一滩排不出去的水面而已。净业寺更是物是事非，已经被一家家庭装饰市场和一家商场写字楼所分割，它的大殿已改为适用于生产的车间，原来青灯黄卷的净地一易而为生之者疾、用之者舒的经营场所。木质二层的涵碧楼，久已失去了当年名士高僧雅集的余韵，虽然做了某些现代的装修，把木质窗改为铝合金框，正像已褪尽颜色的老妇，即使重新涂些脂粉也掩盖不住那副“娘娘架”的样子。周围显得局促破落。再看看潭南侧曾在明朝有过名园的那片园地，已是傲然耸立着一幢幢高楼大厦。它们丝毫不谙世事沧桑的巨变，毫不留情地把涵碧楼紧紧地扼住，似乎已容不得它喘出最后一口气，好让它的另一群兄弟们平地暴起，矗立得比自己更大、更雄伟地为新的城市增色，以求消除那些与新时代、新事物难以相称的“陈迹”。